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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尼斯·里索斯诗精选55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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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7-22 15: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扬尼斯·里索斯(Yannis Ritsos,1909.5.1--1990.11.11) ,希腊著名诗人。 冯默谌 译


扬尼斯·里索斯诗精选55首

小小的对话

天空在屋后荒凉地燃烧。
你为何哭泣?──他扣紧自己的皮带问。
世界是美丽的──她回道──
如此美丽,如此头痛;而这张床
是一头沉默的,正准备偷偷溜走的野兽。


第三个人

他们三个人坐在窗边看海。
一个人谈海。一个人听。第三个
不说也不听;他潜在大海深处;他浮起。
在窗玻璃后,他的动作缓慢,清晰
在薄薄的淡蓝中。他正在搜寻一艘沉舟。
他为这个巡查者敲响了丧钟;细小的泡沫
升起,伴随一阵轻柔之声,
“他淹死了吗?”一个人问;“他淹死了。”另一个回答。
第三个人从海底无助地望着他们,就像望着
淹死之人。


胜利者

他犹豫地打开他的黑屋
想要再听听,他的脚步在白天纯白的石路上
会发出什么声响。

所有人都在等他从太阳门走出。

他戴着一副光的金色假牙
努力用心记下几片绿叶
但他觉得自己的嘴看起来更空了
所以他既不说话,也不微笑。

其他人继续听他们的欢呼声。
他们从未注意到他依然保持沉默。
然后他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去追赶
陪在他身边,最后那条忠实的狗。

人们在阳光下把他扛在肩上。
并高高地举过他们的头顶,
无人看到他在哭泣。


雕像

他在门口转动钥匙
进入房中,躺下。
突然,他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东西。
天色已晚,他无法返回。

所以,独自在夜里,
他把手放在钥匙上,
远离街道,远离他的门,
整个人,像雕像一样,
面对自己的命运,变成了大理石。

是的,雕像冷冷地笑着。

1953-1954


听到的和未听到的

一个突然的、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的手
抓住伤口,止血,
虽然我们没有听到枪声
也未看见子弹飞过。过了一会儿
他放下手,并微笑着,
但是他又慢慢地把手移到
那个相同的地方;他拿出钱包,
有礼貌地付了钱,出去了。
然后小咖啡杯裂开了。
这次我们至少听得清。



他从公园的长椅上看云。
他扯下外套内衬,
拉开帽带,
裹好被拐来的婴儿
投在井里。他双脚分开站着,
撒尿,微笑,在你之前。
此刻,我是说微笑,说夜景,
月色。婴儿,
不,他没有被拐。无论是井,还是婴儿
都不存在。只有云。

1971.12.19 萨摩斯岛


着重色

山红。海绿。
天黄。地蓝。

在一只鸟和一片叶之间,死亡坐着。

1953—1964


智慧

一座山是什么,然后空气,然后一颗星;
那个轻声说“谢谢你”的人,为了
不让第二个和第三个人听到它,因为他们非常生气;
他们把自己的鞋子、花盆、唱片、
水杯和餐巾纸扔出窗外,
这可能让我们也变得愤怒,我们也许会对他们大喊“别再扔了!”
从而给他们的行为找个理由。
在隔壁的屋中,有张大铁床,
我们能听到老人咳嗽;在他的毯子上
他放了一只小青蛙,到现在,他已连续几天几夜,
平静地、不吃不喝地、狂喜地盯视,研究
青蛙跳跃的柔软机制,
然后他停止了咳嗽。我们听到他在床上跳。
第三天,我们用石膏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他无牙的、咧嘴的微笑。

雅典,1972.10.2


梦游者和他人

他整夜都无法入眠。他跟随
屋顶上梦游者的脚步。每一步
都在无穷地回响,在他的空虚中,
厚重,沉闷。他站在窗边,等待
万一他摔倒了,就抓住他。但如果他在坠落中也被拉下来?
墙上的一只鸟影?一颗星辰?他吗?他的手?

听到砰的一声,在石路上。黎明。
窗户打开。邻居们跑来。梦游者
正从防火梯上跑下
去看那个从窗口上掉下来的人。


一种生活

死板,不妥协贯穿着他的整个人生。
最后,他越来越担忧这番固执,
明白它非一种美德,而是一种姿态,
是对他人,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然后他躺下,在静默中,慵懒而僵硬,
像一行忏悔的句子。像一副长棺材
躺在两把普通的椅子上,
成为一道狭窄的桥梁,在他恐惧和怀疑之上的。

1956─1957




点评

看能接近自己的,这个人是魔术演员,还有许多诗歌都有战争和宗教的背景,多是客观叙述,哑剧一样,很少感情色彩,找合适自己的看~  发表于 2021-11-17 17:07
这两天一直在看的还是他的诗歌,感觉有些很遥远,摸不到,好像被吊在半空的感觉  发表于 2021-11-17 16:01
这人的我一直带着,哈,最喜欢的风格~  发表于 2021-7-22 15:54
这些像骨头,有点难啃了  发表于 2021-7-22 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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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3 21:12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们

这些人斜视,始终在怀疑。
他们的手一动不动插在衣兜里。
他们有很多的话要说。他们什么也没说。
天空在他们体内伸展。
那就是你常常看见他们在月亮下面
在某一道关闭的门前微笑的原因。

继续等待

我们月复一月地等待。我们观察道路,一无所有。
没有信使出现。路径布满石头和刺藜。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长桌
被遗忘在树下。直到最后
管理者到来,把十二个玻璃杯
放在桌上。它们其中之一掉在地上;
摔成碎片。因此我们又将得从头开始等待。
 

转换

星期六晚上,老顾客一言不发地到来。
这是七月。他们坐在破旧的咖啡馆外面,
观看燕子在日落的金箔上蚀刻圣像。
他们来回凝视街上的红绿灯
和加油站,凝视在列维佐瓦-斯巴达岔道处
被刷成白色的小神龛。我们得知
要把否定词转换成肯定词
有多么困难。然后,陌生人到来,
在海岸上坐下,开始把未中奖的彩票
扔进水里,仿佛在让纸船下水远航。


界限

军号完全在时过子夜后响起。无人
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从窗后朝外观看。
灯盏熄灭,帘子拉上。只有那管理水的人
出去,爬楼梯,下来。他的狗
开始吠月。五个蒙面人
走进公共浴室,将他们的衣物一件件扔在
隔板上:裤子、内衣、内裤、鞋子,
五只手表。他们没有扔下面具。


工作台

你日常写诗的那张桌子
被虫子蛀食,布满弹孔。夜里,
风像吹笛般吹奏它,而有时
在凌晨,神圣的乌拉尼亚①来临
把她的白色手袋放在桌上,
然后放下白色手套、五只手镯。
她在你的身边躺下。你假装在熟睡。
谁知道呢,也许你真的在熟睡。

——————
①希腊神话中掌管天文的缪斯女神。


钉子

这也太过分了,还有这,还有那。
狗死了。马死了。
空桶搁放在楼梯下面。
巡游的渔夫在街上大喊。
房舍低沉地鸣响着它的空缺,
镜中,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苍白的基督
贪婪地抓紧他手掌中的那两颗钉子。


碎裂

那就是它存在的方式:旗帜下没人有想法。
后来,到他们收起旗帜锁进箱子时,
他们失去了所有的连续性--一条腿被割下,一只手,
有时是头被割下。厨房里的闹钟孤立地响起;
水沸腾,溢出水壶。他们秘密穿过走廊
抬进来那从头到脚盖着毯子的伤员。
然后,我们突然听见最远的房间里的嚎叫。
每个人都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仿佛就是那叫出声来的人。
  

它存在

那始终水平地凝视的你,应该知道
下面仍有一片天空存在。带着
小蜘蛛而翱翔的树叶就来自那里,
六翼的鱼,拿着花花绿绿的
阳伞的小妇人和我的
九个悲伤的孩子就来自那里。

错号

放弃,否认,重新评价。什么也没有。
如今你坐在柔软的云中,坐在旧椅子上,
检查你那被香烟熏黄的指尖。
号码、事件躲避你。得与失
(获得什么?)并没让你担忧。你丢失了
老友们的地址。如果某天夜里
你的电话响起,仿佛是一个来自很远的
陌生人的嗓音说:“对不起,拨错号了。”


出神的画家

一天下午,一位画家画了一列火车。
最后一节车厢从纸上被剪掉
它完全自动驶回车库。

这画家就坐在那节车厢里。


(董继平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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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8-3 21:16 | 显示全部楼层
破晓时分,他的灯

好了,现在,晚上好;
他们又都在这儿了,面对面,
他和他的灯——虽然他看似冷漠、自恋,
但他爱它;不仅是
因为它对他有用,也因,尤其是
它坚持索要他的关爱——古代希腊油灯
易碎的遗存,它收藏自身周边的
记忆和察知黑夜的飞虫,它抹去
老人的皱纹,展延眉眼,
放大少年们的躯体身影,它在空白
纸页的洁白和暗藏于诗的猩红上
蒙以温柔辉光。而后
黎明来临,灯光渐渐暗淡,遁入
熹微晨光,混入百叶窗启、手推车动、
果品小贩叫卖的第一声喧闹里,
这是他的不眠夜伸手可触的符征,也是一座
玻璃之桥的局部,那桥依次连接起眼镜镜片、
灯罩玻璃、窗户玻璃,直到户外、远方、更远处——
一座玻璃之桥支撑他,在城市的心脏里,遍抵全城
现在,桥依它自己的自由意志,缀合起夜与昼。


最后时光

有种香气在他屋里萦回,不外是记忆
也许,是从半开着的窗户里
飘进的一缕春夜气息。他将随身必带的东西
留出来。给落地镜蒙上
罩布。他的指尖了然着一贯的
触摸紧致躯体的手感
他的更孤独点的笔尖,亦是——没有任何意外:
为诗而生的可靠结合。他不想
粘靠任何人。他正接近生命的终点。再一次
他问道:“这是个感恩问题还是意欲
感恩的问题?”他那两只老年人的拖鞋自床下
凸伸出来。他没有费事
再去遮住它们——(哦无疑已是许久之前)。只在
把钥匙放进绒衣口袋里时,
他坐上他的手提箱,在屋子中央,
独自一人,开始哭泣,他平生第一次
用这样的高精度审度自己的无罪。


庇护所

“一个人表达自己,”他说,“不代表要说什么
而不过是交谈;但交谈的事实
意味着暴露自己——我们是如何交谈的?”
那一刻他的沉默变得如此透明
以至于把他完全藏到了窗帘后面
他一边假装正看向窗外。
可是——仿佛感觉到背上有我们的目光——
他转过身来,允许他的脸暴露
他像是穿着一件白色长束腰外衣,
有点滑稽、不合时宜,在我们这个时代
而这无疑是有意为之(他偏好如此)因为他估计
用这办法他可以避开
我们的怀疑、我们的敌意或怜悯
或者他是在向我们让步,宽恕
未来我们对他的赞美(他已预见到)。

月光奏鸣曲

春夜。一幢旧居中的一间大屋。一身素黑的中年女人,正对一名年轻男子说着什么。我忘了提那黑衣女人出版过两三本有宗教意味的值得注意的诗集。好了,黑衣女人正在对年轻男子说:

让我跟你走吧。今夜有怎样的月亮!

月亮仁慈——它不会照出
我已银丝斑斑。月亮
会再次把它变回金发。你不会懂的。
让我跟你走吧。


有月亮时,屋里的影子渐渐增长,
看不见的手拉起了窗帘,
一只幽灵般的手指在钢琴落灰上写下
被忘却的话——我不想听到它们。嘘。


让我跟你走吧
再走远一点儿,就到砖厂院墙,
到那大路拐弯处,这城市看上去
实在又缥缈,被月光洗净,
如此冷漠又脆弱不实,
如此纯粹,像形而上学,
以致最后你会相信你存在又不存在,
相信你从未存在过,相信时间及其毁灭从未存在过。
让我跟你走吧。


我们将在矮墙小坐片刻,然后爬上山坡,
当春风吹拂我们周身
也许我们还会想象我们正在飞翔,
因为,常常,尤其此刻,我听着自己的裙裾响动
就像是有力的翅膀在扇动,
而当你把自己关进飞翔的声音
你感受到你的喉咙、肋骨、血肉勒紧的罗网
因而收缩在蔚蓝天空的力量
雄健天国的勇气里
它使得你是去还是来没有差别
它使我头发变白也没什么不同
(那不是我的悲哀——我的悲哀是
我的心没有也变得洁白)。
让我跟你走吧。


我知道人人独自向爱进发,
独自步向信仰,独自走向死亡。
我知道。我已试过。但那没用。
让我跟你走吧。


这房子闹鬼,它折磨我——
我是说,它年事已太高,钉子松动,
肖像倾落像是正跳进虚空,
灰泥无声崩坠
当死者的帽子在黑暗门厅里从帽挂上滚落
当磨坏的羊毛手套自沉默之膝上滑脱
或当一道月光洒落残年破椅上时。


曾经它也是新的——不是你满目狐疑地盯着的照片——
我是说,那扶手椅,舒服极了,你可以在上面一坐几小时
眼睛闭着,梦想来到你脑中的任何东西
——平坦、潮湿、月光下光亮闪闪的沙滩
亮过我每月一次送街角擦鞋店的那双专销老皮鞋,
或梦想一叶沉在海底的渔船之帆,它靠自己的呼吸在摇动,
一叶三角帆就像一块倾斜对折的手绢只是
好像它没有什么要去捂住或攥紧
没有理由在告别时扬开挥动。我始终对手绢怀有激情,
不会把任何东西包在里面系起来,
如花种或落日时分田野上采集的洋甘菊,
也不会像街对面建筑工地上工人们那样把它们四角打结帽子般扣在头上,
或者用它们来擦我的眼睛——我的视力保持得很好;
我从不戴眼镜。一种无害的特异体质,手绢。


现在我把它们四折、八折、十六折地叠起
让我的手指有事可做。我记起来
这是我从前上音乐厅时打拍子的方式
我着蓝色围裙装,戴白色立领,两条金色辫子
——8,16,32,64分音符——
和我的一个小朋友手拉手,粉红,通亮,还有花束,
(原谅这些离题——坏习惯)——32, 64分音符——我的家庭对我的音乐天赋
寄予了极大的希望。但我刚才正和你谈到扶手椅——
开裂的——生锈的弹簧、填充物都露出来了——
我想着把它送去隔壁的家具店,
但是哪里有时间,还有钱和想修的愿望——先解决哪一个?
我想着扔张床单罩上它——我害怕
如此强烈月光下的一张白床单。人们曾坐在这里
做着各种大梦,像你像我做的一样。
而现在他们安息在雨不侵、月不扰的地下。
让我跟你走吧。


我们会在圣尼古拉教堂大理石台阶上稍事停留
之后你会走下来而我往回走,
我的左边身体会感到你夹克碰靠和几格灯光
洒落的暖意,它们从邻里小小的窗口射出
来自月亮的这纯白色雾气,像银天鹅的盛大游 行队列——
我不害怕这显灵,因为在别的时刻
一些春天的傍晚,我与上帝交谈时
他便现我以身披雾霭蒙此月华荣耀之形——
许多位年轻男子,甚至比你还要英俊,使我献祭于他——
我熔化了,如此洁白,难以企及,在我的白色火焰中,在月光的纯白里,
我燃烧在男人们贪婪的目光和年轻人踌躇的狂喜中,
被那些光彩夺目的古铜色躯体围拥,
那些强壮的四肢练就在泳池、划桨时,跑道、足球场上(我装作不看他们),
那些额头、嘴唇和脖颈、膝盖、手指和眼睛、
胸膛、手臂还有某些东西(这我确实没看)
——你知道,有时候,当你心醉神迷,你会忘了是什么使你迷醉,单单是入迷就够了——
我的上帝,什么样星光灿灿的眼睛,我被擢升到否认群星的受尊为神
因为,被来自外部和来自内在这样包围
没有别的路留下让我走,唯有上升之路或下降之途。——不,这不够。
让我跟你走吧。


我知道现在很晚了。让我来,
因为这么多年来——白天、黑夜、还有深红的正午——我都是
独自一人,
不屈服、孤单、纯洁无染,
即便在我的婚床上亦无玷、孤寂,
我写下荣耀的诗篇呈到上帝的膝上,
我向你保证,诗篇会永存,就像凿进了无瑕的大理石
会超越你我的生命,远远超越。这还不够。
让我跟你走吧。


这房子再也容不下我。
我无法忍受再背负它。
你必须始终当心,小心翼翼,
要用大的碗橱支住墙
要用椅子顶住桌子
要用你的手撑住椅子
要把你的肩臂撑立在吊梁下。
而钢琴,像一口盖上盖的黑棺材。你不敢打开它。
你不得不非常小心,非常小心,以免它们倒下,以免你垮台。我受不了了。
让我跟你走吧。


这所房子,除了是个死物,并不想死去。
它坚持与它的死共生
坚持靠它的死而活
靠它的死之确定性活着
坚持为它的死至今留住房子、腐烂中的床、架子。
让我跟你走吧。


现在,不管我多轻悄地穿过夜雾,
是汲着拖鞋还是光着脚,
都会有声音:一格窗玻璃碎裂,或是一面镜子
一些脚步声传入耳中——不是我自己的。
外面,在街上,也许听不见这些脚步声——
悔恨,据说,穿着木头鞋——
而如果你照这面或那另一面镜子,
在灰尘和裂缝后面,
你会洞悉你的脸,不仅昏黑更四分五裂
你的脸,你寻求的全部生活只不过是去保持脸面的清洁和完整。


水杯的杯沿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像一把环形剃刀——我怎能举它到唇边?
无论我有多渴——我怎能举起它——你明白吗?
我已在运用比喻的情绪中——至少这点留下来了,
让我安心我的才智没有衰退。
让我跟你走吧。


有时候,当夜幕降临,我有种感觉
窗外有耍熊人牵着他沉重的老母熊走过,
她的毛皮上满是烫伤和荆棘,
拖起街头巷尾的尘土
荒凉的尘雾薰香黄昏,
回到家中吃晚饭的孩子们不被允许再次出门,
尽管在墙背后他们猜得出老熊的经过——
而疲累的熊在她的孤独之智慧中穿行,不知何以、因甚——
她变得沉重,不再能立起后肢舞蹈,
不再能戴上蕾丝帽逗孩子们、懒人、纠缠她的人开心,
她想要做的全部就是躺倒在地
让他们踩在她的肚子上,这样进行她最后的游戏,
显示她可怕的力量已屈服,
她对别人的利益,对唇上铃铛、牙齿撕咬的强迫症已漠不关心,
她对疼痛对生命已漠不关心
已与死亡有明确的共谋关系——即便是一种缓死
她最终对死亡的漠不关心带有生命的连续性和生命的智慧
超越了她有知识和行动的被奴役。


但是谁又能将这游戏做到最后?
熊又站了起来,顺从于她的拴绳、
她的铃铛、她的牙齿,继续前行
咧开她撕裂的嘴唇向美丽、无戒心的孩子们抛来的硬币微笑
(美丽正因为无戒心)
并说谢谢你。因为熊到老
唯一学到的就是说这句:谢谢你;谢谢你。
让我跟你走吧。


这房子使我窒息。尤其厨房
像是海底。悬挂的咖啡壶隐约闪光
像是奇异鱼圆圆的巨眼,
餐具缓慢波动形同水母,
海藻、贝壳缠在我的头发里——后来我无法将他们扯开——
我无法再回到水面——
托盘从我手中静静跌落——我沉了下去
我看见我呼出的气泡在上升,上升
看着它们我试着让自己转向
我想知道某个碰巧在上面且看到了这些气泡的人会说些什么,
也许有人溺水,也许是潜水员在探测海底?


事实上有好几次在那儿,在溺水的深渊,我发现了
珊瑚、珍珠、海难沉船上的宝藏,
不期而遇,过去、现在、将要到来的,
几乎是对永恒的一个证实,
如常言:不朽的一次喘息,永生的粲然一笑,
一种幸福,一次沉醉,甚至是灵感,
珊瑚、珍珠、蓝宝石;
只是我不知道怎么给予他们——不,我确实给了他们;
只是我不知道他们能否收到——可话说回来,我给了他们。
让我跟你走吧。


稍候片刻,我来拿上外套。
这样的天气太变化无常,我必须小心。
夜晚湿重,你难道不认为月亮
老实说,似乎加重了寒冷?
让我把你的衬衫扣好——你的胸膛多么强劲
——月亮多么强劲——我是说扶手椅——每次当我从桌上端起杯子
一个幽寂之洞便剩在了下面。我立即覆上我的手掌
好不去看穿它——我把杯子放回原位;
月亮是世界颅骨上的一个洞——别看进去,
它是个磁场会把你吸走——别看,千万别看,
听我说——你会掉进去的。这美丽、轻飘的
晕眩——你会掉进——
月亮的大理石井里,
阴影惊起,翅膀无声,神秘的声音——难道你没听到它们?


深处,深处是跌落,
深处,深处是上升,
空气的雕塑卷进它打开的翅膀中,
深处,深处是沉默那不为所动的仁慈——
颤动在对岸的灯光,因而照见你摇动在你自己的波浪,
大海的呼吸里。美丽、轻飘的
这眩晕——小心,你会掉下去。别看着我,
说到我,我所在处就是这摇晃——这壮丽的临渊眩晕。也因此每晚
我都略微有些头疼,一种阵发性眩晕。


我时常会溜去街对面的药店买些阿司匹林,
但有时,我太累了便待在这儿忍着头疼
听墙里的管道发出空洞声响,
要么喝点咖啡,如常地心不在焉,
我忘了,倒了两杯——谁来喝那一杯?
这真可笑,我放它在窗台上让它冷掉
或者有时把两杯都喝了,看向窗外药店闪眼的绿灯罩
它就像盏放行的绿色信号灯,前来接我离开的无声列车驶近
我带上我的手绢,我破旧的鞋子,我的黑色钱包,我的诗,
但绝无行李箱——它们有何用?
让我跟你走吧。


哦,你要走了吗?晚安。不,我不跟你走。晚安。
我要自己出去走会儿。谢谢。因为,最终,我必须
走出这幢摇摇欲坠的房子。
我必须看看这城市——不,不是月亮——
看这双手结茧的城市,每日劳作的城市,
以面包和它的拳头起誓的城市,
将我们每个人连带我们的卑微、罪孽、仇恨,
我们的雄心、我们的无知和衰朽
都背在它背上的城市。
我需要听到城市伟大的步伐,
而不再去听你的脚步,
或上帝的,或我自己的脚步。晚安。


屋里渐渐变黑。看上去就像可能是一片云遮住了月亮。突然,附近酒吧里好像有人调高了收音机音量,一段非常熟悉的乐音传来。这时我意识到,刚才有极轻柔奏响的《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贯穿这全部的场景。带着解脱的感觉,年轻人现在必定要走下山坡,他那斧削刀刻般精巧的唇边带着一抹嘲讽的、也许是同情的微笑。一俟到了尼古拉斯教堂,走下大理石台阶前,他就会大笑,不可遏止的大笑。他的笑声在月光下听来全然不会不得体。也许唯一不得体的就是将不会有任何不得体的事。很快年轻人会安静下来,变得严肃,说:“一个时代的衰落。”这样,再一次彻底平静下来,他会重新解开衬衫,继续上路。至于黑衣女人,我不知道最终她是否真的走出了这所房子。月光再度普照。屋中角落里,阴影越来越重,带着难耐的悔恨,几乎是愤怒,不是因为生活,更多是因为无用的忏悔。你听到了吗?收音机仍在播放:

(雅典,1956年6月)


(赵四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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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2 15:19 | 显示全部楼层
责任

在晨光中,一颗星闪烁着,像一个被点亮的钥匙孔
你把眼贴在上面——你往里看——你看到了一切
世界完全被照亮了,在锁着的门后
你需要打开它


裸脸

切开柠檬让两股清汁落入杯中;
看那儿,桌子上,刀在鱼的旁边──
鱼是红的,刀是黑的。
他们的牙齿间或袖子上都插有一把刀,靴子和马裤上也插有。
这俩女人疯了,她们想要吃掉男人,
她们留着黑黑的大指甲,把未洗的头发
高高地梳起。如塔般高,五个男孩从那里
一个接一个地跳下。然后她们下楼,
从井里打水,洗身,伸开大腿,
插入松果,插入石头。而我们
点头,用一声“是”,又用一声“是”──我们低头
看一只蚂蚁,一只蝗虫,或看
松树毛毛虫在胜利女神像的翅膀上踱步。
缺乏神圣──有人说──是最后的,最糟糕的认知;
可就是这样的认知,现在依然被称为神圣。

1972.9.30 雅典


城中之夏

在此地,光让我们绝望。无情的月份
不允许你成为两个。你还不够。
单调的叮当声,街道上的汽车拐弯,
在炎热的中午,大理石切割师切着石头。

在墙的上方,可以看到同样古老的纪念柱,
大理石花,大理石丝带,
一尊银行家的半身像,
一张被天使翅膀遮挡的孩子的脸。

在这些专业的雕塑上,雅典的太阳盖有它的印章,
它们的阴影难以置信地伸展──
因此昨天下午,一点也不奇怪
当你从办公室回家时
拎着一个购物袋,装有面包和西红柿
这没什么奇怪:昨天,当太阳落山时
在树林里,你遇见了那个大理石青年
他慢悠悠地走着,微笑着。

你坐在公园池塘边的长椅上,把你的面包投给金鱼,
整个夜晚,你一点也不饿,
即使你没有吃饭。

1939年8月  雅典


颂歌

他远远地站在街道的尽头
像一株光秃秃,落满灰尘的树
像一株被太阳烤焦的树
赞美不会被焚烧的太阳。

1938 - 1941


等候处决

天亮时,在那儿,他倚墙而立,眼露着,
当十二支枪瞄准他时,他平静地感到
自己年轻又英俊,理应把胡子刮干净,
远处淡粉色的地平线与他很配——
——嗯,是的,他的生殖器保持着应有的重量,
只是在温暖中有点感伤——那就是太监们所看的地方,
那就是他们所瞄准的地方;他成为自己的塑像了吗?
在希腊夏天,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他看着它
赤身裸体,在广场上——看着它,昂然地直立
于人群的肩后,于匆忙的,贪吃的女游客后,
于三个戴黑帽的化妆的老妇人后。


中午

一匹白马被柏树的蓝影一分为二。
有人提高嗓门大喊(是谁?)
我不知道──他大喊着──我不知道,生活像胃里的一个拳头,富有力量。

一个裸男齿间夹着金刀经过。

在公牛的角后,一场火,如蔷薇丛般,燃烧。

1958年,8—9月


石头

日子来了,又去,不费力气,毫无惊喜。
石头浸润在阳光和记忆中。
一个人把石块当作枕头。
另一个在游泳前把石块放在自己的衣上,
以免它们被风吹走。还有一个把石头当作凳子
或者做记号,在他的田野间,在墓地中,在墙壁上,在森林里。

然后,太阳落山,当你回到家,
你把从沙滩上随意捡拾的鹅卵石放在桌上
它是一尊小雕像——一条奈基或阿耳忒弥斯的小狗,
这是名年轻人,在中午时,脚湿漉漉的,站在沙滩上,
那是位合着浓睫毛的普特洛克勒斯。

注:
阿耳忒弥斯,古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
普特洛克勒斯,古希腊战士。


简单的含义

我把自己藏在简单事物之后,为了你能找到我,
如果你找不到,你就能找到那些东西,
你会触摸它们,我的手也曾触摸过,
我们的手迹将会混合在一起。

八月的月亮如厨房里的铁壶
(因为我同你的讲述,变得如此)
它点亮了空桌子和寂静正跪在房间——
寂静总是跪着。

每个字都是一次离去
为了一个会面,被取消了多次
它是一个真实之词,当它坚信相逢时。


必要的感叹

你必须确定大致时间、灯光、颜色;
夜里,当马车载着木桶经过时,
车轮碾碎灰泥,
墙上的缝隙吱响。在窗玻璃后,
你能看到对面的白厨房,冰箱,
赤足的老人。然后,浴室的灯亮了。
他们拉上窗帘。女佣
把一碟苹果拿到阳台。
播放着留声机。你无法选择
在没有任何关系或对比的事物间,
直到听见尖叫声,刀子插入木桌,
刺进一张餐巾纸,餐巾纸上
印着两个完美的唇印。


缺乏意志力

像睡着了一样,他笔直地站在花园里,背倚一株树,
(在他的内心里,他听到了远方阳光的轰鸣)
此刻,他正要用自己的一根手指去触摸宁静,
他们拿一根长长的橡皮管把他的全身淋湿。
他觉得他应该微笑,或是生气。但他没有。他再次闭上眼。
他们抓住他的腋窝和脚把他抬起。他们重重地把他投到井里。他
在水下听到砰的一声,从上面落下来一块石头。

1972.10.4 雅典


一棵树

这棵树远远地在花园的那边生长,
高大,修长而孤独──也许它的高度
泄露了侵入的秘密。它不开花,
也不结果,只有一道长长的影子将花园一分为二,
这种尺度,不适用于那些弯腰,硕果累累的树木。
每天傍晚,当壮丽的夕阳落山时,
一只奇特的,橘黄色的小鸟就悄悄地栖息在它的叶子里
像是它仅有的果实──一口小金钟
在绿色的,巨大的钟楼里。当这株树被砍倒时
这只小鸟在它的上面飞过,发出微弱的,狂怒的鸣叫,
在空中画圈,在落日的余晖中描绘
这棵树的无穷形状,这口小钟在高空中
无形地敲响,甚至高于原来树的高度。

1963年6月于萨摩斯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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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2 15:20 | 显示全部楼层
惊奇

睡觉前,他把手表放到枕下。
然后入睡。风在外面吹着。你
知道这最细微动作的奇妙顺序,
你会明白。一个人,他的手表,风。仅此而已。

1958年,8—9月 萨摩斯岛


必需品

他笨拙地缝外衣上的纽扣
用一枚粗针,一根粗线。
他自言自语道:

你吃面包了吗?你睡得好吗?
你能说说话,伸伸手吗?
你记得往窗外看吗?
你微笑了吗,当你听到敲门声时?

死亡总会到来。如果它第二个到来,
那第一个总是自由。


总是如此

每个夜晚,万物在黑暗中被摔碎,
但喧嚣幸存了下来,从它们的崩塌中。这喧嚣
似乎又把一切重构,更新。事实上,
第二天,随着日出的清新,在新建的房屋里,
在白色和黄色的大广场灯光的照射下,生活站在
未剃须的时光面前,如一个女人站在一个男人面前,
静静地等着被亲吻,被赞美
然后独自去生孕,去歌唱。

1958,1—2


也许,有一天

我想带你去看,那些在夜里的玫瑰云。
可你没有去。你说,夜里——又能看到什么呢?

现在,我没有办法,除了用你的眼去看,他说,
所以我不孤单,你也不。真的,
在我所指的地方上,一片空白。

只有星星在夜里挤作一团,疲惫不堪,
如那些野餐后乘卡车回来的人们,
失望,饥饿,无人歌唱,
他们汗湿的手掌里握着枯萎的野花。

可我仍会去看,并继续展示给你,他说,
因为如果你没看到,就好像我也未曾看见——
至少我会坚持不再用你的眼去看——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相遇,从另一个方向。


记忆

她大衣的腋窝里还残留着一股温暖的气息。
挂在走廊里衣架上的大衣,如面被拉上的窗帘。
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属于另一个时刻。光改变了面孔,
所有的未知。如果有人闯入屋中,
那件空大衣就会慢慢地,痛苦地抬起它的双臂,
并默默地,再次关上门。


未被占用的

他们走来。他们看看废墟,和四周的土地,
他们的眼睛像是在打量什么,他们尝了尝
在舌头上的光和空气。他们喜欢它。
他们肯定想要从我们这儿拿走什么。我们
扣上了衬衣的扣子,虽然天气很热,
还看了看我们的鞋子。然后,我们中的一个
用他的手指指向远处的什么东西。其他人转过身来。
当他们转身时,他小心地弯腰,
抓起一把土,藏在口袋里,
然后冷淡地离去。当那些陌生人转过身来
他们看到他们的脚前有个深坑,
他们移开,看了看手表后,他们离去。
在这个深坑里有:一把剑,一个花瓶,一具白骨。


真实的对抗

他们谈了整夜,愤怒,争辩,
努力用激情和真诚去达成妥协
或某种分离;卑贱,真是卑贱;悔恨
时间的流逝──傻瓜们;最后,他们脱下衣服
站在那里,美,赤裸,羞辱,毫无防备。黎明时,
对面的屋顶上,一群鸟儿飞着
仿佛一个赌徒在最后,把一副做了标记的牌抛向空中。
就这样,没有争论,没有辩解,没有保证,
白天带着执拗的傲慢的表情从山坡上升起。

1960.5雅典


交替

太阳才不管你的任何犹豫──
赤裸裸地想要你,赤裸裸地占有你,
直到夜幕降临,为你穿衣。

太阳去后,只剩悔恨。
悔恨之后,太阳又再次升起。

1938.9 雅典


审讯后

受惊的脸紧锁。头发变皱;
衬衣撕裂;身上伤痕累累。他们把放在长桌上的
皮带、手表、黑梳子归还了他。他拿起它们。他不知道
要戴什么——手表?皮带?——梳子应放在何处?
他看了看身份证。“卢卡斯,”他说;
“卢卡斯,”他又对自己说——他没抬眼
他慢慢地,匆匆地戴上手表(那是桌子的错——
它光秃秃的,黑乎乎的,它的一个桌角还被刮伤,)
他系上皮带——收紧。他还在收紧它,
当他走到走廊时——旧厕所发臭,
水管滴着水珠;男孩在咖啡馆里收集瓶子;
光井下可以听到警卫们的声音。“卢卡斯,
卢卡斯,”他又说了一次,
就像用外语和一个陌生人交流。这是夜里。
大街上和博物馆花园中的灯都亮了。


小小的邀请

来到明亮的沙滩──他喃喃自语
这里,色彩正在欢庆──看──
王公贵族和他们的官方使节
从未乘紧闭的马车经过。

来,让人看到你可不行──他常说──
我是来自夜的叛逆者
我是黑暗的叛逆者
我的衬衫和口袋塞满了阳光。

来──我的双手和胸口正在燃烧。
来,让我把它交给你。

我要告诉你的话
甚至是我也不必听的。

1938 雅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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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2 15:21 | 显示全部楼层
夏天

他从海岸的一边走向另一边,闪耀
在太阳和他青春的光辉中。他不时地跳入海里
使他的皮肤金光闪闪,如粘土之色。男女们
低声赞美他。他身后几步外,
一位从村子里来的年轻姑娘,虔诚地拿着他的衣服,
隔着一段距离——她不愿抬眼看他
——有点愠怒,有点欣喜,在她虔诚的专注里。
有一天他俩吵架了,他不许她拿他的衣服。她
把它们扔在沙滩——她只提起他的凉鞋;
夹在腋窝下,跑开了。
在她背后的阳光下,在她赤足的脚跟下
升起一朵小小的,笨拙的云。


遥远的

哦,遥远的,遥远的;深不可及;接受的总是
沉默者,在他们缺席时,在他们不在时
当危险来自附近的人,来自附近本身,承受
并度过许诺之夜,在花园五彩缤纷的灯光下,
当狮子和老虎半闭着眼
绿色的结膜,在笼子里闪烁着光芒,
年老的小丑在昏暗的镜子前
清洗他化妆的眼泪,为了他能哭泣──
哦!不可授予的安静,你用湿湿的长手,
无形的安静,没有借贷,没有债务,
在空中钉着钉子,支撑起世界
在音乐主宰的极度无为中。

1975年1-2月


出现

他不到十八岁。他脱光衣服,
好像在玩,又仿佛遵循我们能认识的
什么东西。他爬上岩石
也许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更高一点。也许他认为
这个高度遮住了他的裸体。不必如此。
在这样的时刻,谁会在意身高呢?
他的腰上有一条粉红色的条纹,
——这是他腰带留下的印痕。他看起来
更赤裸了。然后,他以一个优美的跳姿,
跳入海里,尽管一月份很冷。
不久他又出现了,高举着十字架。


预防措施

也许你仍应控制你的声音;
明天,后天,某时,
当别人在旗子下大喊时,
你也必须大喊,
但你一定要把帽子拉低,遮住眼
拉得很低,十分低,
这样他们就不知道你的眼看向何处。
尽管你知道那些大喊的人
也不看向什么地方。


衰减

女人们去裸泳——她们说
她们喜欢水从她们的乳房间流出。孩子们
很烦躁,把石头扔入大海。老人
从紧闭的百叶窗后看。在花园里,
干涸的喷泉,和褪色的绿色长椅,
那儿无人来坐;有几只麻雀漫无目的地
飞来飞去。后来,女人们回了家;
铁门咯吱作响,鸟儿停下脚步
好像有什么东西丢失,深埋心底,被遗弃了。
永恒的竞争、琐碎、怨恨,又将开始。
院子里,又大又湿的毛巾挂在晾衣绳上。
一副墨镜被遗忘在白色的砂砾上,
旁边一些留下的湿脚印开始褪色。


另一个假日

一切都好。云在天上。
婴儿在摇篮里。窗户
在洗净的玻璃杯里。树在屋中。
女人的围裙在椅子上。
词在诗中。只有一片
十分亮晶晶的叶子露了出来,
钥匙穿过一串羽毛链。


不公正地

疲倦的面孔,疲倦的手。
一段厌烦的记忆。这
空虚的静默。夜。
孩子们都已长大。他们都已离开。
你不再等待一声回答。此外
你别无要求。不公平地,
这么多年来,你努力
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在这张纸面具上。闭上你的眼。

1988.1.16  雅典


空获

高大的悬铃树,清凉的肌肉躯干。
树荫不想隐藏什么。勇敢的光,勇敢的树荫──
无用的胆量──在抗争什么?──
只为能在空气里呼吸。

人们坐在树下,
他们坐在小木桌上吃饭,聊天,
他们并不猜测覆在他们身上的巨大之物,
控制他们天真行为的。临近黄昏
有人唱歌(也许是喝醉了)。悬铃树
无声无息,整齐地向地平线移动。
那儿空了,系白围裙的侍者
在远处出现了一会儿,在深红的落日中,
如僧侣般捧着空杯的托盘。

1958年8—9月


未表达的

这座城市灯火通明;在夜空下,
两盏明亮的红灯莫名其妙地在高处闪烁;
窗,桥,街道,出租车,公共汽车。
“我也有一辆自行车——”他说;“我做梦。”他说。
房屋里的女人移动目光;她没说一个字;
她的衣服右侧未缝;如果她站着,
就能看到她的肩膀弯了。至于别的,
“我不想谈——”他说;你保留它们,如碎水杯般;
你把它们拿下,当垃圾收集者经过时,
带有一种愧疚的渴望,清晨,美丽的水杯
裹在旧报纸里,总是担忧
你可能会将它们撞在楼梯的栏杆上,因为
它们依然发出一种深沉的声音,穿透——那坚实之声
仿佛与窗玻璃,风和墙壁合谋。
盲人音乐家疲倦地走上楼梯;他把小提琴
放在椅上;他打开它;在它
三个水杯中的两个,晶莹剔透,浑然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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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2 15:23 | 显示全部楼层
分离,三

慢慢的东西空了,像夏天
人们在海滩上发现的那些大骨头——马骨
史前动物的骨骼;它们里面的东西是空的,骨髓;
所有剩下的都是纯白的,没有色彩,还有看不见的洞,
就像冬天下大雨时,你在
彩房里。你握着门把手或一个茶杯的
茶柄,你不知道是你握着它们,还是它们握着你。
或者是它们,或者是你,被握着。突然,当你
准备喝茶时,
你从你的指间有看到了茶柄;
——杯子不见了——你审查它:那么白,
那么轻,几乎是骨头——你认为它很美,形状如
半个零——它渴望完整,然而,在墙的另一边,
从一个深深的裂缝里,渗出热气,从你没喝过的茶里。


下午

下午满是掉落的灰泥,黑石,干荆棘。
下午有种难以描述的色彩,由半途留下的旧脚印,
院子里埋着的旧罐而成,疲倦和青草在它们的上面。
两个死人,五个死人,十二个——难以计数,数不胜数。
每小时都有离去。窗口后
站着那些消失的人,还有他们未喝水的水罐。

而那颗坠落在夜色边缘的星,
如一只被割去的耳朵,听不到蟋蟀唧唧,
听不到我们的借口——听不到
我们的歌——独自,独自,
独自,与众隔绝,对一切谴责或辩解漠不关心。


便利

无事可做。他接受。天气美好,
巨大,明亮,岛影。他爬上
五楼。观察一个水杯,
透明精致。他知道,
下头,在尘土飞扬的人行道上,散落着一粒粒
黑色的西瓜籽,在阳光下晒干。
一个女人透过街对面的百叶窗窥伺。
在她身旁放着小移动镜。
她的手,一只是金色的,一只是红色的。


不公

夜。只要简单一瞥。一颗无声的子弹。
孤独的金属盾牌满是窟窿。
支离破碎的洪亮之声。
和她膝上的骄傲。

心爱的夜晚。心爱的伤口。
道路、天空、星星,——都存在着
它们也许再次下沉。只要瞥一眼。
在孤独之外,孤独的
巨大危险正躺着等待——亲爱的危险
你可以用别人衡量自己,你也有成为自己的权利
而最不公平的是,另一个人也是对的。


中午

下午三点;他们脱衣跳入海中;
冰冷的海水无法阻止他们嬉戏。极目远望,海滩闪烁着,
死寂,遗弃,荒凉。远处的房子紧闭。
世界蒸腾着微光。一辆马车
从街道的尽头,淡出视线。邮局的屋顶上
落着半旗。是谁远离了人世?


珀涅罗珀的绝望

她并非未从微弱的火光中将他认出,
他伪装,穿着乞丐的破衣。不。有明显的迹象:
膝上的伤疤,健壮的肢体,狡黠的表情。
她怕极了,靠在墙上,想找个理由,拖延着不回复
以免泄露她的心思。是为了他吗?花费了她二十年时光
来等待和梦想的。是为了这个浸泡在血中,可怜的,
留有白须的陌生人吗?她无言地跌坐在椅上。
她仔细地看着地板上那些被屠杀的追求者,仿佛
看着自己死去的欲望,她说"欢迎"
她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来自远方,像是别人的。角落里的
织布机如笼子般,在天花板上投下阴影,
她在绿叶间,用红线编织的鸟儿,突然变灰,变黑
低飞在她最终忍耐的,扁平的天空。

注:珀涅罗珀,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奥德修斯忠实的妻子。她在丈夫远征特洛亚失踪后,拒绝了所有求婚者,一直等丈夫归来。


一个近视的儿童

别的小孩都在操场上玩耍;他们的球
飞到宿舍的屋顶,而球上的污点
如一个完整的世界,充满欢乐和鲁莽。

但他一直在读书,在春天的窗口,
在一个苦寂的长方形中,
直到下午,他终于在窗台上睡着,
遗忘了那些与他同龄的人的声音,
和对自己优越的过早担忧。

他鼻子上的眼镜看起来像
一辆停靠在树上的小自行车,
被遗忘一个遥远的,被阳光淹没的乡村,
一辆某个已去世儿童的自行车。

1956─1957


在一座古庙的废墟中

博物馆的门卫正在羊圈前抽烟。
羊群在大理石废墟中吃草。
再往下,妇女们在河里浣洗。
你能听到铁匠铺里锤子的敲击声。
牧羊人吹着口哨。羊群跑向他,那大理石废墟仿佛也在奔跑。
在夹竹桃后,水稠密的后颈闪着清凉之光。一个女人
把她洗过的衣服摊搭在树木和雕塑上——
把她丈夫的内衣裤也搭在赫拉的双肩上。

年复一年,重复这陌生的、和平的,无声的亲密。
在海滨,渔夫们头顶装满鱼的鱼篓经过,
好像他们携带着又长又窄的闪光:
金色的、玫瑰色的、和紫色的——就像那支队伍,披着长长的
华丽的女神绣花面纱,在别的日子里
在我们空空的房间中,我们可以剪下来当作窗帘和桌布。

注:赫拉,古希腊神话众神之王宙斯之妻、婚姻和生育女神。


仪式结束后

在所有的喊声,嘈声,美丽多彩的衣服中,
我们全然忘却了自己,我们甚至未抬眼去看那
寺庙高高的山墙,一个月前,
工人们在脚手架上清洗它。可是当夜幕降临
和喧闹声平息下来时,这时,我们一行中
最小的那个走开了,他走上大理石台阶上,独自站着
在现在空荡荡的早晨仪式上。当他这样站着时
(我们也在他身后,为了不显得低人一等),他那俊美的头
微微抬起,静止,沐浴
在六月的月光里,他仿佛
是山墙的一部分。我们走近他,
我们把手臂搭在彼此的肩膀,然后又
下了许多台阶。但他看上去
好像还在那里,赤裸着,大理石般的,遥远的,
在年轻的众神和马儿间。


甚至不是神话

白昼结束,绚烂般地,如此可爱,无事
为我们发生。警卫被遗忘在警卫室里。
一只小舟浮在浅水中,金红色之光,陌生;
黑鱼聚在泥网里,又肥又油,
反射着暮色的微光。后来,当灯点亮时,
我们进去,再次回到神话中,寻求
一些更深层次的关联,一些遥远的,普遍的寓言
来抚慰个人空虚的狭隘。我们什么也未找到。
对我们而言,石榴籽和珀尔塞福涅很低廉
因为夜色渐浓,空无茫茫。


服从

她打开窗。一阵风
吹来,她的头发,像两只大鸟,
披在肩上。她关上窗。
两只鸟在桌子上
看着她。她低下头
在它们之间,静静地哭泣。


协助

风在窗前说话
像那些将要分别的人。
家具变得如贫穷的女孩,在捡拾
那些掉落的橄榄。在橄榄树下,黄昏
独自漫步,收获了小麦的田地
是种否认。蝉蜕看起来像一个
小小的、倒塌的钟塔,在枯草中。

细雨随即而来──它追赶着麻雀,
月亮慢慢地躺在柏树下
如废弃的犁。农夫
睡在泥土下──
他的妻子独自生活,与狗和瘦牛。

沉默之手冻结了,
当她把黑头巾系在下巴时。
但是他手上留下的痕迹比留在犁木上的更有力,
椅背还留有他宽阔的肩胛骨的温暖。

关于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不知道──
我想写一首小歌,来表达我对他们的
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他们就是他们,
孤独的,非常孤独,他们也不要求
任何调解,在自己和他人间。

1938-1941


抽象的画家

一天下午,一名画家画了一列火车。
最后一节车厢从纸上脱落下来
并独自地返回车库。

而艺术家恰好坐在那节车厢里。

195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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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2 15:23 | 显示全部楼层
陶匠

一天,他做完了水罐、花盆和陶锅。还剩些
黏土。他捏了个女人。她的乳房
硕大又结实。他走神,很晚才回家。
他的妻子嘀咕,埋怨。他没理她。第二天
他留下了更多的黏土,第三天更多。
他不想回家。他的妻子离开了他。
他的眼睛燃烧。他裸着半身。他系着条红腰带。
他整夜都和泥女人睡在一起。黎明时
你能听见他在车间的栅栏后唱歌。
他解开他的腰带。赤裸。完全地赤裸。
围在他身边的是
空水罐,空陶锅,空花盆
和那个美丽的,目盲的,又聋又哑,乳房被咬过的女人。


院子

一座安静的院子,无声无息。病恹恹的树木,悲伤,
在时光中远去。霉味,
蜥蜴,枯井,滑轮。傍晚时,
瘸小子从那儿走出。在另一扇门,
路对面,那个单手男孩站着,远望。
他们都不问候。他们咬紧牙关。他们想要忘记
那天晚上,他俩一起埋葬的那只被杀的鸟,那时
他们中的一个还有腿,另一个手还在。
玫瑰花丛旁的草椅
暖暖的,被太阳照得,无人坐在那儿,
一切都毫无意义,悲伤,静止,
以致不道德行为,在一座很久以前的
城市,天真地嵌入未来。

1971年3—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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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7-22 20:2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需要静下来慢慢读慢慢品味,现代诗歌很多时候不直白,诗人会跨越某个环节一下用另一个情节替代,有时只有写诗者自己才明白他当时处于什么心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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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2 22:15 | 显示全部楼层
甜心尐猪 发表于 2021-7-22 20:26
这需要静下来慢慢读慢慢品味,现代诗歌很多时候不直白,诗人会跨越某个环节一下用另一个情节替代,有时只有 ...

对,作为读者,我们能理解它主要的部分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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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7-23 10:45 | 显示全部楼层
那边 发表于 2021-7-22 22:15
对,作为读者,我们能理解它主要的部分就可以了~

嗯,谢谢你分享,正好我可以慢慢来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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